我们的爱在漂泊中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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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谨以此文，献给远在成都的叶细儿。
　　1.
　　零一年十一月份。我和细儿在网络里相逢。我在一个很有名的BBS的精华版看完了她的一辑总共九篇的《冰冷灵魂》，大为所动，于是，去造访她。我伊妹儿给她，说我是怎样怎样一堆寂寞的垃圾云云，并留了我的QQ号码。我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因为文字那样精彩的女字并不多见的。她的文风颇似当时在互联网上红得发紫的安妮宝贝，阴冷诡异，充满杀机。意料之外的，细儿，居然来了。
　　那天的太阳真好，细儿说，湖北天门的太阳又大又圆的，她的食指上的尾戒正闪着妖艳的光，耀眼耀眼的。我呵呵地笑，我觊觎你了。我倒并不是怎样的下流，其实，原本我是想说，“我觊觎你的尾戒”的。只是一个不小心漏了两个字去，意思骤变，且我已按下了Enter键，再没有回转的余地。细儿慢条斯理，一只猫能够觊觎得了什么，不过角落里的几枚鱼刺，或者墙根带点腥味的玩意儿吧。
　　这话有些刻薄，虽则我的网名叫做城市乡村猫，可我终究不是猫吧。于是，我沉默三分钟以示抗议。其实，我也不敢奢望连灵魂都冰冷的(细儿的网名叫做冰冷灵魂)人能够说出多大热情的话来。不过，也许在互联网上沉默是对付女人的最好方法，因为她们会以为男人的沉默是认输，而男人的认输能激起她们的愉悦。毕竟自父系氏族以来，女人被臣服得太久了。
　　果然，细儿一脸得意地说，猫大概感冒了，闻不得什么腥味了吧，嘿嘿！而她的得意正中了我的计。我冷冷地说，得什么意呢，我只是断线了三分钟而已。我要让她尝尝跌落云端的滋味。细儿长长的“啊”一声，我哈哈大笑。
　　2.
　　那时候细儿还在天门老家，过的是闲云野鹤的日子。上网读书写作，还有一个情投意合的网上情人，时不时地会寄零碎的小东西给她，新出的小资情调的书，棉布丝绒的袜子，最新上市的口红或者花纹绮丽的搪瓷水杯。那个妖艳的尾戒便是刚刚抵达的礼物。那天细儿自然是眉开眼笑的。后来我知道那个不凡的男人叫做望伟，有很浓的眉毛，忧郁的眼神，网名黑夜温柔——凉薄又晦涩的男子。他在另一个城市武汉读大专二年级。再一年便可以自立门户，养家糊口了。
　　日后我常常去看细儿的文章。文章里有望伟的形象时时出现，清一色的冷淡而英俊。除了那一辑《冰冷灵魂》，细儿还有许多精彩的文字，譬如《永远难忘那段骑在刀背上的日子》，譬如《将眼泪留在明天》，譬如《今生做兄弟》。一个月之后，收到她伊妹儿给我的《一起孤独》，说的是她和我的故事。细腻圆滑的感情与以往的阴冷有些转变。初中三年级便能有这样的娴熟文字，我想她的确是个不寻常的女子。慢慢地熟识起来，我便知道了细儿的家境。细儿的母亲过世的时候，细儿七岁，她的妹妹四岁。继母无论如何地，总及不上自己的生身母亲。不幸的，被我言中了。细儿后来又发了一篇《永别人间》，让我心碎。细儿的父亲多病而暴躁。暴躁是因病而起的，家里的钱被病吞噬了，他想不到囤积钱财的法子，终于忍不可忍地暴戾了。
　　两个月之后，细儿和她的妹妹一起辍学。细儿十六岁。生活的担子无情地压迫下来，她再没有心思继续做她的文字梦。她的妹妹到福建远房表亲那里去学裁缝。细儿只身到武汉找工作。我知道她到武汉，一半是因为望伟在那里，他的网上情人。
　　可是到武汉的第三天细儿便打电话给我，说望伟陪她在武汉玩了两天，让她回天门去。我说找不到工作先回天门也好，总算有家在吧。细儿恨恨的，说她死也不会回去的。我不知道她是因为恨那个继母病父的家，还是对英俊的望伟恋恋不舍。她终于没有回去。一个星期之后她说在武汉的一个电脑城找到工作，月工资五百块，没有吃住。我知道这只能是个缓兵之计，长久地考虑是必须找一份好点的工作，安身立命。
　　她在望伟的学校找了住处，和那些夸夸其谈的学生妹住在一起。我不知道她和望伟到底怎么样了。只是听说和望伟的一个女同学处得不错，姓林，时时能够给她一点出门在外的温情。我想她终于会好好成长起来的。
　　3.
　　寒假里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我们的纽带只是一个我的寝室电话号码，并我的久已不上的QQ。那时候我开始厌倦网络生活，一门心思在学校的一个社团做我的文学编辑。寒假回来第二天，细儿就从武汉打电话过来。我让她告诉我号码，挂了，我打过去。我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只身武汉的艰辛。通了电话，细儿说她一直在找工作，原先的一份一个星期之后就不做了。生活费是望伟暂时垫付的。听她的口气，和望伟似乎并没有像网络情人一样亲近。现实和网络之间毕竟是有距离的。
　　我说工作的事情还是找望伟帮忙吧，他在武汉久了总认识几个人。细儿冷冷的,让我害怕，她说怪不了她去卖身。我不知道说什么，如果是钱，我并不能援助。我是小镇来的孩子，一个普通的家庭。我说一切都会好的。说着，她忽然哭了。厉害地抽泣着。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我也禁不住流泪。可是眼泪是没有用的。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好的。我知道我一直在重复着这句话。细儿止住了哭，破涕为笑了。她说她会好好的。然后挂下了电话。我真的无法确信她该怎么办，在武汉这样的城市里，一个人行走。
　　时间就那么依然过着。学习的闲暇里，我时常会想起细儿来，想象她在武汉大大的阳光下灿烂地笑，想象她在很大的公司里轻松地敲打着键盘。
　　一个星期后，我的室友说有一个姓叶的打电话过来，速回。果然是细儿。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在一个首饰专卖店找到工作了。可是晚上在网上遇见细儿，她忽然说不去上班了，打算到杭州或者成都，现在正和她朋友谈。
　　我说，细儿，来杭州吧,当然我什么也不能保证。细儿说，我知道。我又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决断吧；我是希望你来杭州的。过几分钟，细儿说，和朋友谈妥了，去成都。她说，她的朋友保证她有住处也有工作。我想，有这样的承诺，交情一定是不薄的。那样我也放心了。不过，我最后还是有意无意的说，不要跟我说，还是网友？又是不幸的，被我言中了。
　　细儿沉默一会儿说，确实是网友。这个时候我深深地被震慑了。不要总是存希望于网友吧，你得学会现实。我说。我们不也是网友吗？细儿说。
　　我说，我没有话了。
　　4.
　　细儿在到了成都之后的三个月，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哭，大约并没有好的工作，而且钱也用得差不多了。随后收到她的信件，铅笔写的，模糊的字迹，说是在被窝里完成的。信里有一串耀眼的红柳。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生物，据说生命周期很短，只有两三年。她希望在红柳还活着的时候见到我。我回信给她，寄了张集体照给她，里面有我的模糊的样子。那是很年轻的高二时候的，也很幼稚，可是至少有微笑的。
　　然后时而有电话交往，反正我也只能尽量地安慰她。有时候也有恶毒的玩笑，说我来的时候，你可要献身给我。说得自己都满面羞愧。细儿则是沉默的，连呼吸也听不到。于是我讨饶，用“胡说而已”搪塞过去。实质情况确实也不过是胡说。
　　后来细儿的工作，大约是什么地方的销售员，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待遇是不错的。能够养活自己，略有节余，可以支援家里。
　　5.
　　再过几个月，细儿和柳蓟同居了。她说她无能为力。这些我都知道。我从此不给她写信了，她有时候会来电话催问，我含糊地搪塞着，我说我已经很久不给别人写信了，我已经厌倦了写信。其实我并没有厌倦，只是我找不到写信的对手了。细儿并不是我的对手。
　　柳蓟好像是重庆那边的人，独自在成都。两人同病相怜，一来二去，便恋爱了，索性就住到一起。生活起居从此便是两个人的天地。细儿偶尔还打电话给我，说上星期这星期的工作怎么样，老板怎么样刻薄。她绝口不提柳蓟。我问起来，她便惶惶地说，还好还好。大约真的还好吧。我也不想多问了。到后来，电话几乎也没有了。难得在QQ上遇见，也只是打个招呼，说你好，下了说再见。中间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我知道，我和细儿越走越远了。
　　6.
　　零三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十一点，有她的电话，我喂了一声，她便哭了。引得我的眼睛也潮潮的。她和柳蓟吵架了，大约是一个网友不远千里的赶去找她，柳蓟自然是不高兴。她跑出来了。她说她不回去，如果柳蓟不出来找她，她便不回去了。
　　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用苛刻的眼光看我们，为什么我们自己还要折磨自己呢。然后我又说，你自己想想，你不回去你能有怎么样的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做呢？她说你去睡吧我会回去的。我搁掉了电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子有这样的境遇。过了年，她才十八岁。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这种生活是多么寂寞与无聊。柳蓟的父母并不喜欢她，她的家庭背景并不能使他们愉悦。我不知道最后她会和柳蓟走到怎样的程度。但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他们并不相属。而我和细儿也不会走到一起。我们曾经一起孤独。而现在我们只能一起沉默。我在城市。她也在城市。我们在隔了几千里的城市。我不知道几年之后也许我们见面的时候，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愫。我们没有见过面，我们终于见面。
　　远远地站着，站着；仿佛要隐没了，细儿像雾里的山头。我们相隔的也许不只是距离。把距离消灭了，又横生出其他的东西来。至多我们只是好朋友。不可能走上红地毯。婚姻只是我们的笑话。
　　我们在笑话里把一切当真。最终我们一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