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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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一个女朋友原来的体重是40公斤左右，而两个月前忽然激增到52公斤，一年之前买的衣物几乎统统报废，想来为此烦恼还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女友在两个月内试了各种电视广告和流行杂志上登载的号称是减肥良方的东西，但以失败告终。
　　“最好的办法还是节食。”我说。
　　“节食这回事，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的。”
　　女友在3个月前认识了现在的恋人植，一个如同杉木般又高又瘦的男人，在保险公司工作。女友跟他交往之后相当满意，于是便从我们合租的公寓中搬了出来，改与他同居。在这之后，她常常打电话给我说：“亲爱的，你要知道我搬出来并不是因为你的问题，而是因为他太优秀。”
　　女友和我不再如从前一般相约饭局，而整天与植相守。偶尔出来喝杯咖啡，也只是对我吹嘘植的工作能力有多强，在外面人缘关系有多深，以及做爱功夫有多好，云云。相比之下，最后一个方面是女友谈论最多的，她告诉我，高潮这玩意儿实在滋味美妙。跟植现在带给她的快乐比起来，原来的众男友几乎都像尽义务的刷牙工。
　　这样的称心如意持续了一整月，而两个月前，女友在网上认识了名为“冰冷的三明治”的男人。
　　“三明治怎会是冰冷的呢？我觉得还是新鲜出炉的好吃。”女友问。“冰冷的三明治”回话给她：“那是因为你没有试过黄瓜香蕉三明治。”
　　那天女友在回家路上，鬼使神差地一连走进了好几家面包店和咖啡店，询问有没有黄瓜香蕉三明治。回到家，做饭。冰箱里既没有香蕉，也没有黄瓜，倒是有前一天植早饭吃剩下的切片面包。她很冲动，想跑下楼买一点香蕉和黄瓜回来自己动手做，但是终究忍住了。她有点后悔没有问那个名叫三明治的男人在哪里吃过或者听到那种配方，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了电话：“喂，是植吗？”她觉得自己仿佛似一个饥渴的染上毒瘾的女人一样，努力把声音调整到漫不经心，“回家的时候顺便带点黄瓜好吗？如果有香蕉，也一起买点儿。”
　　她坐下看电视，在不相干的新闻节目里看见了黄瓜。是一个介绍高科技蔬菜园的节目，悬垂在暖棚架子上的黄瓜，有种漠然的姿态，令她有点想哭。为什么没有香蕉呢？
　　植回来了，看到她精神不济的样子，对她提起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是根根粗大的果实。“看，黄瓜买回来了。”他说。
　　“那么香蕉呢？”
　　“香蕉？今天楼下的超市好像没有香蕉了。”
　　女友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了，植冲过去抱住她，安抚她，但是那种再寻常不过的金黄色的热带水果却让女友发疯似地高声叫道：
　　“那你为什么不多走一公里路到多几个超市找找！”
　　植很奇怪，一个女人也许会为了几根香蕉而委屈的，那也许才是正常的女人。他把女友架住，一手拿装着黄瓜的塑胶袋，一手把她拖到卧室里，把哭闹的女人放在床上。他开始温柔地吻她，虽然他还不知道，她是被一种从未吃过的三明治搅得心烦意乱的，但女友开始回应他的吻，她的身体也开始回应他。他也许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要比香蕉或者黄瓜都要优越，而女人的大脑开动的则是，为什么他的嘴唇没有三明治的味道？他明明每天早上都会吃两块再走的。他为什么就不知道，黄瓜和香蕉是可以用来做三明治的呢。不久以前，他看上去还是个三明治行家，而她几乎碰都不要碰那种干乎乎的面包。
　　做爱已经到了开场阶段，而三明治还是杳无音信。女友在植的身体下面觉得自己犹如一台开动的面包机。她渐渐地如同平日一样想要咯咯地笑，因为满足的缘故。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快要把香喷喷的面包烤好，但是那个名叫三明治的男人的话语却又跳出来，在她头脑里打出了满屏。
　　“那是因为你没有吃过黄瓜香蕉三明治。”
　　烘热的面包片就要跳出来，但是冰冷的三明治显然更有诱惑力。
　　女友这时候忽然睁开眼睛，带着点哀求的语调说：“停下好不好？就停一小会儿。”
　　植带点疑问地看着冷汗淋漓的她：“怎么了，你？”
　　“我忽然很想，很想吃三明治。”
　　植泄气地从她身上爬下来，坐到一边：“好吧，我给你做。”
　　“我想吃黄瓜香蕉三明治。”
　　“这个？”植有点奇怪，“实在很古怪啊，你今天就是特别想吃这个才叫我买黄瓜和香蕉的？”
　　“是的。”
　　“但是香蕉真的没有了，而且，你看看袋子里。”
　　女友翻了一下旁边的塑胶袋，一种绝望的表情立即涌上了面孔：
　　“是丝瓜，竟然是丝瓜！”
　　“是呀，是丝瓜，我以为你这种不做家务的女人不会分辨出黄瓜和丝瓜的，况且楼下的超市里今天真的恰好是这两种货都光了，平时都满满的。也真是奇怪啊。”
　　忽然间女友又泪流满面了，嘴里絮絮叨叨着：
　　“可是我真的很想吃，真的真的想吃，也许不吃会死掉的啊。”
　　植拿着车钥匙出门了，那时候好像已经很晚了，他将车开了几公里才找到开着的并且有黄瓜和香蕉卖的超市，足足带回来几斤。植为痛哭流涕的女友做好了黄瓜香蕉三明治，夹在烤得热气腾腾的面包片里，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块，而女友俨然是中了魔。
　　“当然是要放在冰箱里冰一下才好吃。”
　　“你这人无理取闹，三明治当然是趁着新鲜端上来好吃啊。”
　　当然，为了防止女友再次伤心欲绝，植把刚做好的三明治放进了冰箱的冷藏室。
　　女友一直等到半夜3点才去吃冻好的三明治。植已经睡了，这样跑来跑去的折腾让他早就呼呼大睡了。女友把几斤香蕉和黄瓜做的三明治一下子都吃完了，用一个晚上。但是第二天早晨神采飞扬，一点没有撑的感觉，大小便如常。总之身体从来没有那么舒服过。
　　黄瓜香蕉三明治之后的一天，她又在网上遇到了那个男人。
　　奇怪地自称三明治的男人这次说的是“薄荷青椒三明治”。
　　女友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以后，他发了信件到女友的邮箱里，用了比较小的那种字体，看上去是小心翼翼发过来的。
　　“很高兴你用了‘刺激’来形容上次的配方，你并没有吃到真正刺激的三明治，那是因为你没有吃过薄荷青椒三明治。”
　　下面是同样小小字的配方，做法。女友感到莫名的兴奋，看做法的时候甚至东张西望了一番，怕被别的同事看到。下班后，她步行600米到公司附近较大的超级市场，采购用料。青椒选取上好个大的，而面包，那个男人说了，只能是使用了未经细磨的全麦面粉的全麦面包。
　　先用薄荷酒浸泡切成薄片的青椒，让它充满了薄荷的清香，用吸水纸小心地吸去青椒表面多余的水分。用擦子处理辣根，然后和芥末一起拌匀。将全麦面包的一面，涂上厚厚的意大利辣奶油，然后抹上做好的辣根芥末酱，铺上浸过酒的青椒，再盖上另一片面包。最关键的一步，在冰箱里冷藏小小时以上。
　　女友把盆子放入冰箱，始终觉得神经是绷紧的，随时都可能从三明治的悬崖峭壁上掉下去。这种不安的心绪一直到植回家才稍稍化解。他们像平日一样吃晚饭，吃完后看一会电视，两人便到房间做爱。
　　但是当植快要到关键时刻的时候，女友发觉自己又不行了，尽管她的乳房仍然摩擦着植结实的腹部，但她好比一个到点的烤炉，脑子猛“叮咚”一声，便什么都没有了。女友发觉，刚刚吃过饭的胃袋竟然空空如也，胃壁由于空虚引起的收缩蠕动，让她的腰部和腹部一下子颓败下来。
　　“我饿。”她有点害怕地看着植的眼睛。而植也万分惊讶地紧盯着她，语气略带恼怒。
　　“你这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我也不知道，忽然就饿了，饿到胃抽得难受，实在太痛了。”
　　植缓缓离开她，穿好衣服，把脚踩进拖鞋。
　　“那你想吃点什么？家里有什么？”
　　女友吞吞吐吐地回答：“那个冰箱里，有三明治。”
　　“你做的？”
　　“是啊，下班后没事，自己做的。”
　　女友坐在床上，哭着把整盆三明治吃完，和上次不同，这次的味道的确是够刺激。你想想这几种配料就知道。薄荷酒的强烈清凉的刺激，加上青椒浓郁的青涩滋味，还有辣奶油和辣根芥末酱那两种魔鬼般的玩意儿，简直是厉鬼遇到撒旦的那种效果。
　　女友天天一下班就老老实实回家，没有跟别人出去的任何迹象，只是做爱的时候常常会饿，这也只是生理现象，无可厚非。解决方法无非是吃一大堆东西，量也许有些吓人，但也属合情合理啊。
　　从那天开始，女友隔三岔五便可以收到自称三明治的男人给她的三明治配方，而她也无一例外地按着配方上写的去做。做爱的时候她几乎无一例外地被对三明治的欲望打断，奋不顾身地去寻找冰箱里她憧憬的滋味，而每次无一例外地是狼吞虎咽下一大盆。
　　“砂糖茄子口味三明治，狂欢，但是忧郁。”
　　“巧克力番茄泥三明治，有点低龄化，可是过‘舌’不忘。”
　　“咖喱苹果鱼干末三明治，太强烈的反差，以至于看不清真实面目，苹果在整个三明治里披挂油彩，像个失落的戏子。”
　　如此持续了两个月，女友的体重渐渐突破大关，做爱时跳将起来往厨房跑的模样也越来越夸张。白天，她想尽一切办法与身上的赘肉抗衡，但夜晚，她依旧敌不过三明治的诱惑暗影。
　　植是个君子，不追问她到底有何生理抑或心理问题，从忍让到干脆接过手来做给她吃。常常是，那些刁钻古怪的原料，两人一同开车去买，回来后研究搭配方法，小至一块生菜叶应该拌多少毫升醋，牛肉块要用手按摩几下再切方才更好吃。长此以往，两人渐渐没有做爱高潮，或者说，两人已经根本放弃做爱这种沟通方式。高潮已经转移给做三明治并把它全部吃掉。
　　植的体重也开始激增。两人疯狂购买制作三明治的材料，研究配方、制作，然后把它们统统消灭干净！这期间，他们也试着做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行。做爱嘛，原来是轻而易举的可以全身热起来的，但现在，一看到赤身裸体的植就觉得肚子饿，问植，他也说是同样感受，并且是饿到痛，所以只能做三明治，跟没有指望的劳改犯一样，只做三明治。
　　“那你的体重问题怎么办？既然节食无望。”
　　“现在看来是毫无办法的，尽管一直努力，”女友说，“但也许除了衣服穿不上泄气一点外，还没有到那种进不了门也出不去的肥胖，所以暂时还不是太严酷的问题。并且我终于把事件跟你说了，那口气吐出来，也许比减掉几磅肉更让人觉得高兴。”
　　而当我再看到女友时，她的身材已经恢复到41公斤，整个人如同我们分开时那样清瘦窈窕，我明白事情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那个人已经消失了。网上那个。”女友神采奕奕地说，抬起细竹签子似的胳膊，“忽然之间，就好像打嗝一样，忽然打个不停，但又忽然止住了。”
　　我怔了一会儿。
　　“就在两个星期前，在网上再也找不到他了。别说‘冰冷的三明治’，就连火势的三明治也没了。给他的固定邮箱发邮件，也不回，天天挂在网上等他出现，好像也没有用。总之是蒸发一样地不见了，断了消息。问其他的网友，都说不太认为这个人。有的跟他聊过，但也没有触及到三明治的内容。”
　　“那你没有那些令人兴奋的三明治了，会不会还是饿得胃痛？我是说，你和植。”
　　“那也是很有趣的，”女友说，脸上重又浮现出滑稽的表情，“我们俩自那天起，便不停泻肚子，一天到晚地拉，植甚至请了两天的假，因为太频繁的缘故。但是这种腹泻倒也不是很痛苦。就是像倒豆子一样。我们两人，在一个星期内，立马就恢复了原来的体重。那些看不出形状的排泄物，我想，也许就是以前吃的各种古里古怪的三明治吧。用这种方式同三明治挥别，倒是非常具有象征意义。”
　　奇妙，我暗想。
　　“那么他给你们的最后一个三明治配方是什么？”
　　“樱桃汁浸豆腐夹三明治，”她微笑道，“用鲜樱桃汁浸泡嫩豆腐，然后把豆腐包裹上蛋皮油炸，再浇上樱桃汁勾芡做的酱料，夹英式面包。确实好吃，但是普通的好吃，并没有从前的那种惊心动魄的滋味了，那种让你哭一整夜的感觉。”
　　“那个人奇怪地消失了，我们对三明治的热情也奇怪地消失了，所以我们重新开始做爱了。这有点好笑，但是真的，因为晚上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还有”女人点上一根烟，“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又回香到不吃三明治的状态了。想到那干乎乎，紧巴巴的面包，真的是让我发晕。没办法呀，已经又跟过去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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