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静志居琴趣》爱情词“尽扫陈言 独出机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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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清词丛论》对首开词风转变的代表人物陈子龙、朱彝尊、纳兰性德、张惠言这四位巨子在清词发展史上的地位及价值，作了深入的探究，并借以展示了清代词苑的繁盛景象。
　　《清词丛论》，【】叶嘉莹 著，大学出版社
　　本文摘自《清词丛论》，【】叶嘉莹 著，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年10月。
　　《静志居琴趣》共收词八十三首，全部皆为爱情词，这八十三首词固诚如陈廷焯所言，确实可称得上是“尽扫陈言，独出机杼”，是自从中国文体中开始有艳词以来，所一向未曾有过的作品。
　　关于这些词之所以能写得与众不同的缘故，从表面看来固当是由于写作手法之不同，但是其所以造成朱氏这些词之不得不以不同之手法来写作的一个真正的基本原因，则实在乃是由于其所写的对象之与众不同的缘故。如本文在前面之所言，历代男性作者所写的艳词，其所写之对象乃大多为歌伎酒女一流人物，而极少有将良家妇女写入艳词者。但朱氏《静志居琴趣》中之所写，则不仅为一位良家女子，而且其间之感情，乃更是为社会伦理所不容的一段恋情。关于此一卷情词中之本事，前人固亦早有述及之者。即如冒广生在其《小三吾亭词话》之“竹《静志居琴趣》”一则中，即曾记叙云：“世传竹《风怀二百韵》为其妻妹作。其实《静志居琴趣》一卷，皆《风怀》注脚也。”又云：“冯夫人之妹名寿常，字静志，少竹七岁。竹生崇祯己巳，而《风怀》诗云‘问年愁豕误’，故知静志生崇祯乙亥，为少七岁也。”（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卷三，《词话丛编》第5册，第4711页。）除此一则《词话》外，冒氏还曾写有《风怀诗考》一卷，对于此一段恋情曾有以词证诗的相当详细的考述。（冒广生：《疚斋小品》，《如皋冒氏丛书》第27册，如皋氏刊本，第120页。）大体说来，冒氏的考述乃是相当可信的。不过，此一段恋情既为社会伦理所不容，因此旧日学者中，遂也有不少人主张应为之隐讳，或为之试加辩解。即如吴骞《拜经楼诗话》即曾载云：“竹《风怀》诗二百韵，为时传诵。晚年刻集，屡欲汰之，终未能割爱。诸草庐云：‘古人称惜墨如金。竹之作《风怀》也，殆不然。’”又云：“亡友秀水杨君子让(谦)……注释《曝书亭诗集》人称其博……于《风怀》诗考证尤详，几欲显其姓氏，既而复自裁节，盖犹之乎草庐之意也。”（吴骞：《拜经楼诗话》，《清诗话》，西南书局1979年版，第698页。）这自然是主张对此种恋情之作，不仅作者早应删汰，而注释者也应对之加以隐讳的。
　　再如丁绍仪之《听秋声馆词话》，则曾经尝试举引朱氏《解佩令自题词集》中的“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等词句，来证明其“集中言情诸作，羌无故实。可知即《风怀》诗亦未必真有所指”（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二，《词话丛编》第5册，第2590页。）。这自然是想从根本上来对此一段恋情加以否认的。此外近人更有举引曹溶《凤凰台上忆吹箫题朱十〈静志居琴趣〉后》一词，来对此一段恋情加以质疑，认为曹氏词中“有句云‘齐列瑶筝檀板，携妙伎、徐步香尘’，可见其人当为伎女无疑”，不过近人毕竟已摆脱了古人的封建思想，所以对此一恋情之本事虽有存疑之处，但却同时肯定了朱氏“敢于保留这类作品”，“可以反映其封建礼教，尊重男女爱情的进步思想”。（钱仲联、朱则杰：《朱彝尊》，《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列传》第五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95页。）至于本文现在所要讨论的，则既无关乎封建礼教，也无关乎进步思想，而只是想透过此一则恋情本事对朱氏写作方式所产生之影响，来说明朱氏的爱情词所达到的一种特殊的意境，以及其与词这种文类自《花间》以来所形成的以深微幽隐富含言外意蕴为美的美学特质，有着怎样的暗合之处而已。
　　本文既以恋情之本事对写作之方式所产生的影响为前提，因此遂自然不得不对此一则本事略加叙述。据朱氏为其妻子所撰写的《亡妻冯孺人行述》之记叙，冯孺人讳福贞，为归安县教谕冯镇鼎之女，冯氏全家一度曾居住于朱氏之故里嘉兴之碧漪坊，与朱氏之祖居甚近。有费姥者常与两家有往来，曾对朱母唐孺人屡言冯女之贤。唐孺人遂托费姥为媒为朱彝尊与冯女定亲。但当时朱氏家贫，力不能纳币，于是当朱氏年十七时，遂入赘于冯氏，时冯孺人年十五，而其妹寿常则不过年仅十岁之一女童而已。（《亡妻冯孺人行述》，《曝书亭集》卷八○，第591页。）朱氏既已入赘，则形同家人，意者朱氏与其妻妹不乏相见之机会，但在当时则实应并无任何私情可言。所以朱氏与冯女的感情之发展，中间实应有一段由无而有、由幼而长的发展之过程。而据冒广生之《风怀诗考》之所考，则曾引诗中之“夙拟韩童配，新来卓女孀。缟衣添绰约，星靥婉清扬”之句，与诗之下文之“采摇婀娜，漆管韵清锵。白鹄来萧史，斑骓驾陆郎”之句相参看，以为冯女“殆未嫁而夫死者，其初或议守贞，或议遂如英、皇故事。故《闲情诗》一则曰‘生来里是比肩名，两美须知定合并’，再则曰‘莫须远结千丝网，且缓平量十斛珠’，而此诗一则曰‘夙拟韩童配’，再则曰‘本拟成翁妪’也。其后冯母复为择婿，其婿又必甚富。故《嫁女词》云：‘媒人登门教装束，黄者为金白为屋。阿婆嫁女重钱刀，何不东家就食西家宿’，盖疾冯母之词”（冒广生：《风怀诗考》，第45页。“白为屋”应作“白者玉”，冒氏误记。）。至于朱氏则自入赘冯氏后，仅赖里中授徒为生，几至难以自给。是以朱氏与冯女虽两相有情，然而却终未能效皇英故事。其后于顺治十三年朱氏应高要县知事杨雍建之聘赴岭南往课其子，两年后始返。适值冯女嫁后归宁于家，意者其婚姻或不如意，遂于是年冬朱氏携全家移居梅里后相互定情。时距朱氏入赘与冯女初识之时，盖已有十四年之久矣。最后冒氏更曾对此一段恋情加以总结云：“综而述之，崇祯乙亥为其人生年。顺治癸巳为出嫁之年(十九岁)。戊戌十一月二十七日为定情之日(二十四岁)。康熙丁未闰四月则其卒之月也(三十三岁)。中间自戊戌至丁未凡十年。而除甲辰五月先生游大同后不复再见，实只七年。”（同，第1718页。）冒氏所考未必尽皆可信，但其梗概大致不差。如果按冒氏之所考来推算，则朱氏从曹溶游大同并致力于词之写作时，固正为其与冯女定情以后之事，而离多会少，相见无由，所以朱氏这一卷《琴趣》中的词，才会写得如此深挚真切、悱恻缠绵。但在当时朱氏恐怕并未曾将这一段恋情真实地透露给曹氏，而在旅途中他们二人也经常仍不免有饮酒听歌与伎女往来之事。但我们都决不可因为曹氏题朱氏《琴趣》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一词中有“携妙伎”之字样，便以为《琴趣》中所写的女子亦为伎女。曹氏的全词是这样写的：“烧烛鸿天，惜花鸡塞，马卿偏好伤春。正翠钿盈袖，弱絮随轮，无限柔肠宛转，秋雨夜、梦想朱唇。抽银管，湘帘乍卷，宝鸭横陈。真真、者番瘦也，酒醒后新词，只索休频。待绣帆高挂，迟日江滨。齐列瑶筝檀板，携妙伎、徐步香尘。归难骤、寒宵坐来，一对愁人。”（《曝书亭集》卷二七，第241页。）从全词来看，曹氏只是因为见到朱氏的相思之苦，因而遂以不久或可“绣帆高挂”在“迟日江滨”听歌“携伎”为慰解之言，而若因此便指称朱词所写亦为伎女，则就是一种绝大之误会了。至于朱氏《解佩令自题词集》一词，则其所题者本为《江湖载酒集》，而并非《静志居琴趣》，我们当然更不可因《解佩令》中的“空中传恨”之言，便尔认定《琴趣》中所写之情事亦属子虚乌有，如果把二者混为一谈，那当然就又是另一种绝大之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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