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如线小说如网戏剧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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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敌人的敌人也是朋友，散文；敌人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敌人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小说。画饼充饥，散文(巴尔扎克在桌子上画一盘一盘的菜佐餐)；望梅止渴，小说(曹操说了一句‘前有梅林，可以歇马’，暗中派人打前站烧开水去了)。用比喻来说，“散文如散歩，小说如高尔夫，戏剧如篮球”，“散文如线，小说如网，戏剧如球”。
　　原标题：散文如线，小说如网，戏剧如球
　　□王鼎钧[美国]
　　小说改编电影与“的眩惑”
　　有些人更希望他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改编权可以卖很多钱，小说家的知名度更可以大大提高。有人因此照着电影剧本的要求构思他的小说。文友们不以为然。写小说的里不能有文学？不能有电影？那么小说到底是什么？
　　电影是戏剧，要求戏剧效果，它的题材要有“戏剧性”。人生里面有戏剧性，但是并不像电影戏剧要求的那么多，那么按照计划出现，我们常常听到他们说“制造戏剧效果”，它有太多的“人为”，小说就比较“自然”。电影向小说取材，或是借重作家的名气，争取他的读者，或是看中作品的创意，可以借题发挥，至于题材内容，通常填不满那个叫作“戏剧结构”的模子，编导需要切去赘肉，隆鼻染发，甚至取它的基因重新造人，这就是“形式决定内容”，小说中原有的微言苦心就不见了。一般而言，小说是“内容决定形式”，多半不适合搬上银幕。
　　如果哪一位小说家了解电影，对电影有情，他在取材布局的时候就顾到悬疑、伏线、笑料、、人物动作、背景画面，他能满足改编剧本的需要，电影编导当然乐意采用，改编成电影以后，这本小说所受的“损害”很小，我们乐观其成。不过这本小说在电影的制片和导演眼中并不是小说，而是戏剧的“本事”，有些文友对这件事有非议，乃是不满意这种“低就”。
　　现代读者很难摆脱“的眩惑”，一本小说经过电视、电影、翻译几度，就成佛成仙了。我个人的感觉，文学因此多一条，文学作品因此多一条。我不反对有人这样做，当然不主张人人这样做。
　　写作的是超越或另辟蹊径
　　当年我们学习的时候，先进们谆谆，小说要有具体的事件，通常是人和人之间的冲突，有冲突才有张力，冲突要步步升高，这才有，要急速下降，冲突解决，解决的方法要出人意表，这才有余味。不错，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都是这么写的，可是世界上有这么多作家，怎肯个个整齐划一、永远循规蹈矩？于是出现了“散文小说”、“反小说”。小说和散文的“冲突”虽然没有解决，“”确实是下降了。
　　我想，除非是故意用“实验”的态度写一篇作品，心中先不要预存“文体”的模式，先把文章写出来再说。咱们写这种文章，既没有，也没有学位，格式于我何有？就像生孩子，何必事先盘算他高个矮个、长脸圆脸？健康的宝宝总是很可爱。我们读作品，也不必先计较它是不是小说，也不必因为它“不是小说”就不爱它，天下文章岂能篇篇都是小说？当然，教授上台讲课，他不能以差不多、无所谓当讲义，他的时候我们也要去听，“”不建筑在上，是超越或另辟蹊径。
　　我把散文放在诗和小说中间，有时向诗倾斜，有时向戏剧倾斜。有一个男人内耳疼痛，去看医生，医生从他的耳朵里取出一粒水钻来，这是散文；这个耳痛的男人由太太陪着去看医生，医生从他的耳朵里取出一粒水钻来，太太一看，这颗水钻并不是从她的首饰上掉下来的，那么它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是小说。
　　赤壁赋游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吹吹箫，唱唱歌，谈谈人生观，这是散文；渔夫出海，在大海中昼夜漂流，终于钓到一条大鱼，在钓竿钓线的两端，人和鱼一场搏斗，终于……这是小说。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散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小说。沧海月明珠有泪，散文；还君明珠双泪垂，小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散文；衣带渐宽终，为伊消得人憔悴，小说。
　　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敌人的敌人也是朋友，散文；敌人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敌人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小说。画饼充饥，散文(巴尔扎克在桌子上画一盘一盘的菜佐餐)；望梅止渴，小说(曹操说了一句‘前有梅林，可以歇马’，暗中派人打前站烧开水去了)。用比喻来说，“散文如散歩，小说如高尔夫，戏剧如篮球”，“散文如线，小说如网，戏剧如球”。
　　散文容易，小说较难，戏剧更难
　　我国的宋朝有北宋、南宋之分。宋朝本来建都在北方，现在的河南开封，后世称为北宋。金兵攻破宋朝的首都，把徽钦两个掳去了，把许多后妃公主也掳去了，北宋。赵氏王朝在北方不能立足，偏安江南，称为南宋。金国把徽钦二帝当仆人，给掳去的后妃公主指定了丈夫，或者当作隶，这就是岳飞说的“靖康之耻”。徽有个女儿，柔福公主，也成了金人的战利品。四年以后，有一个女子自称是从金人手中逃出来的柔福公主，向南宋的朝廷报到，宋高派人测试，认为她是真的，就给她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也给她招了驸马。
　　可是又过了若干年，金国把韦太后放回来了，添了个人，也添了变量。太后说，柔福公主早就死在金国了，怎么这里还有一个柔福公主？太后当然是最有力量的证人，高立刻采信，经过一番，把这个冒牌的公主杀掉了。这个柔福公主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有些学者说，她是真的，她和太后一同做俘虏，知道太后那些“失节事小、饿死事大”的故事，太后既然回到南朝，重建自己的，必定要杀她。
　　朝代兴亡是大事，也是常事，如果只是“几时真有六军来”，如果只是“直把杭州作汴州”，一番触景伤景，一阵感慨悲凉，一些抚今忆昔，情感、向前延伸，可能委婉曲折，但没有交叉，也没有目的，就像散步一样，那现在出现了柔福公主，她要解决一个重要的问题，她有奋斗的目标，搅动了一池星斗，南宋朝廷的许多人物跟着出现了，有人怀疑她，测试她，考问她，她的奋斗遇到阻碍。彼此在互动，交集，摩擦中延长，像编织一张网。测试，考问，一道一道，每过一关，就像打高尔夫挥出一杆，那是她和对手的一次较量，一次碰撞。这就是小说。
　　最后又出现了太后，太后说，这个柔福公主是假的，不得了，已经结束了的事重新开始，每个人物又站到第一线来。拿线条作比喻，散文若是线条，它向前伸展，不回到原点，也就是根本没有一个柔福公主逃回来。小说若是线条，公主逃回来了，恢复尊荣，这根线回到原点，她和驸马一同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一切也静止了，结束了。
　　太后出现，造成另外一个局面。面对一个足以王室的人，一个可能自身幸福的人，这是什么样的矛盾！面对一个想的太后，这是什么样的危机！每个人都封闭在宫廷之内，没有逃避的空间，彼此紧紧纠缠在一起，都紧绷神经，不敢懈怠。每一个人都是中心，都牵发动体，每个人的都是一个洞察全局的视角，整个事件为之立体化，如果这是线条，多么像——我们来一个大胆的假设，假设历史上并未发生这个公主的疑案，假设有一位作家，他来到北宋旧京汴梁，有感于两宋兴亡，想写一部小说。写小说得有情节，人物的行为产生情节，他得有人物，于是他虚构一个由金国逃回来的公主。假设后来这位作家想把他的故事编成戏剧，他觉得“戏不够”，也就是情节单薄。加“戏”就要增加矛盾，矛盾生于人物互动，加戏就要增加人物，于是他虚构一个的太后。
　　这就是为什么说资料、记流水账不能算是小说。这就是为什么说写散文比较容易，小说较难，戏剧更难。
　　王鼎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