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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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是哑巴。不是胎里带，是小的时候发高烧用错了药，结果就哑了。本来还可以治得好，可家里没钱，姥爷说，算了吧，又是一个女娃子。一句话，娘就一辈子哑了。
　　娘是老大，有三个弟弟，只上到一年级，然后就开始打猪草、种地、喂猪……很小的时候就是姥姥的好帮手，长到十八岁，已经是一朵花了，除去不会说话，娘是村子里最俏的女子。可惜因为是个哑巴，提亲的人很少。因为哑，因为不识字，娘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思，只有任凭别人操纵自己的命运。
　　二十岁，她遇到了父亲。
　　说是遇到，不如说是缘分。
　　父亲一家成分不好，又犯了错误，于是发配到乡下。那时父亲已经二十七八了，在农村算老大难了，在一家农场里当工人，再说不上媳妇就要打光棍了。
　　有人就说了娘。娘看到父亲脸就红了，媒人把条件告诉了她，然后摇头不算点头算，娘使劲地点着头。娘是个文静的女子，但见了英俊挺拔又有知识的父亲却顾不得了。
　　父亲给娘一管钢笔，算是定了亲。娘给父亲织毛衣做鞋垫红肚兜，把看家的本事全用上了，父亲满意娘的长相，不满意他是个哑巴，他曾经有个女友，在城市里的歌舞团，但他们到底没做成夫妻。娘次年生了姐姐，第三年生了哥，第五年就生了我。
　　一个女人，一个哑巴女人，她做了妻子做了母亲，其中的不便只有她知道，父亲开始还和她比划，后来说，真难看，比比划划的，像个什么样子？到后来就是父亲说什么母亲便去做什么，从不争辩。
　　只为孩子有个爹
　　后来父亲返城了，这次，他更嫌娘了。比如回北京过年，他会说，你带着三个孩子在乡下吧，城里也没有地方住，不方便。娘看着他，眼里满是眼泪，我们都知道娘是委屈的，娘始终得不到父亲家人的认可。姐姐哭着抱着父亲的腿，因为都没去过北京，都没看过天安门。父亲终于同意了，吩咐娘为我们去做新衣服。娘从小就巧，于是连夜赶制新衣，姐弟仨一人一件，父亲的是最好的，笔挺的中山装，只有她没有，因为没钱了。
　　可她还是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坐上去北京的火车时，我们姐仨叽叽喳喳地说着，和小鸟一样，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父亲在给娘上课———到了那里手脚勤快些，我们全家都是知识分子，你别小家子气。
　　娘是怀着怎样的委屈去的北京我不晓得。一路上她都谨小慎微，到了之后奶奶果然挑她的毛病了，父亲兄弟三个，其他两个媳妇全是城里人，和她们相比，娘是土气的，加上又是哑巴，父亲便觉得在人前锉了一截似的，根本不看娘一眼了。
　　娘争着做事，什么都抢在前面，可仍然得不到奶奶的喜欢。奶奶说，是不是从猪圈里出来的，怎么一身臊味？娘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眼泪也就在眼里了。姐姐和我嚷着，不要欺负我娘。
　　奶奶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这句话给娘定了性，娘没住几天就带我们回了乡下，一路上她一直在哭。她说不出来，可心中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自己是乡下人，奶奶看不上她，妯娌们笑话她，她把香水当成了粉擦，她把鸡蛋放在了冰箱的冷冻室里全冻了，因为，她根本就不会用。
　　那是娘第一次去奶奶家，也是最后一次去。因为不久父亲提出了离婚，他的前女友也离了婚，两人重归于好，女友靠着自己的关系把他调回北京，我的哑娘就这样被父亲抛弃了。
　　她不能争，只是哭，没完没了的哭，哭到都没有眼泪了。我知道她舍不得这段婚姻，娘在父亲提着包走出家门的刹那给他跪下了，她是为自己吗？她是为了三个孩子有个爹啊。
　　可是父亲仍然没有回头地走了，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哑巴三个儿
　　一个哑娘在农村拉扯着三个孩子，还要供他们上学，这样的困苦有谁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忙时累死，农闲时也累死，去砖厂背砖、拾破烂糊纸盒，往往我们一觉醒来，还看到母亲在灯下纳鞋底，为了省出几块钱，我们的鞋子都是母亲来做，那千层底的布鞋，又舒服又暖和。
　　有人想给娘提亲，对方也是个残疾人，腿脚不便。但就是这样，人家还要挑母亲，如果母亲嫁过去，必须只带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不能带，母亲自然是不同意的。
　　邻居知道我们孤儿寡母的，难免要欺负娘，比如分东西，他们会给我们家小分量，娘说不出来，只能忍着。那时的大队书记就是这样一个坏东西，常常会给娘小鞋穿，前面邻居家盖房子，非要多占我家的房基地，结果是娘和他们拼了命，头都撞破了，那时我们还小，看着娘流血只能抱着她哭，一家四口，只有娘替我们遮风挡雨。
　　姐姐十六岁外出打工了，娘一夜没睡，反复盯着姐姐看，给姐姐收拾东西。姐姐学习好，娘明白她的心，如果她不出去打工，单靠着娘是供不起我和哥哥上学的，所以，姐姐说，娘，我去打工，供两个弟弟上学。第二天姐姐上车的时候，我发现她把所有的书本全带走了，因为她想上学，可是却又无能为力。
　　哥学习很好，比我强得多，家里的墙上全是哥的奖状，我学习一般，还喜欢打架，谁要骂我娘是哑巴，我就跟他玩命。
　　不久，哥考上大学出去了，靠着姐姐寄回来的钱和娘平时攒下的钱，学费终于差不多了。最后还差五百，娘跑到医院去了一趟，有人告诉我说，细仔子，你娘卖血去了。娘是苍白着脸回来的，手上有五百块钱，哥抱住母亲，母亲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临行前，娘为哥做了好几双鞋，还有亲手缝的衣服，哥考到北京去了，哥说，娘，我要去找我爹，让他负责生活费，娘使劲地摇着头，娘的态度那么坚决，甚至用劲地掐着哥摆着手，我猜娘可能伤透了心，她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要和这个男人打交道了？
　　哥上大学不久，姐姐出事了。在工厂做工时差点睡着了，手轧在了机子里，两个手指头没了，娘让姐姐回来了，不在外面飘着了，娘给姐姐开了一个小卖店，又给姐姐找了一个老实的男人过日子，在娘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咬咬哪个都心疼啊。而我却成了家里的老大难。我不听话，打架，偷着吸烟，还早恋。学校里几次三番叫家长，每次都是娘和人微笑着，她说不出，只能恳求人家不要开除我，最后一次，校长说，把你娘叫来，领你回去。
　　那次母亲到学校去提了两只正下蛋的老母鸡，我知道母亲是下了本的。校长说，还是领你儿子走吧，他太不听话了。娘看着校长，用手比划着，她越比划越着急，最后，眼里全是泪了。校长说，我不懂你比划的是什么，总之，学校里不能要他了。娘还在和校长说着，我拉着娘的手说，走，回家吧。让我没想到是，娘挥手给了我一个耳光，那是娘第一次打我，而且下手特别狠，再接下去，她做了一件更让人吃惊的事，“扑通”一声，她给校长跪下了，磕着头，眼里全是眼泪，掉在地下，湿了一大片。我也哭了，跪在了母亲面前，从那一刻起，我发誓痛改前非，我不要娘再为我下跪。
　　三年之后，我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哥哥去美国留学了，姐姐生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儿，娘却比从前更累了。我去找了父亲，没有想到，他过得还不如我们好，下了岗，离了婚。看到我，父亲哭了。我冷冷地说，当初你抛弃的老婆孩子现在都过得不错，我说了姐姐和哥的情况,没想到他问，那你妈呢？你没资格问我妈，我说。背转身去，我的眼泪却落了下来，我给美国的哥哥写邮件去。我说，哥，我看到他了，他老了，一身的病。哥说，那是报应。
　　哑娘博大的爱
　　毕业后我留在北京的一家证券公司，不久谈了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女友小米，小米人很靓丽，也野蛮，我一直没有跟她说娘是个哑巴。直到结婚，娘和姐姐来了，小米跑上去叫妈，娘只笑不说话，小米很疑惑地问我，娘怎么不理她？我低声说，小米，我的娘是个哑巴.小米很震惊，然后说，那她多不容易啊，一个哑女人把你们拉扯大！我没想到小米可以说出这种话来，当时特别感动，我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全和她说了，她听得流了眼泪，最后说，咱把娘接过来住吧。这本来是我想说没说的，我没想到小米这样说了，当时就抱起她来说，亲爱的，我太爱你了。
　　娘终于来了北京，可是她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兴奋，对于自己的安享晚年也没有表示出太多兴奋，姐姐和姐夫也来北京开饭店了，哥从美国总寄来钱，按说，这样的生活是多么好了，可娘总是发呆，在窗前一坐就是半天，发好长时间的愣。
　　小米说，吃得好穿得也好，娘这是怎么了？还是姐姐心细，她说，怕是想家了吧？问娘，娘的眼中满是委屈和心酸，一副说不出的样子。后来我无意中看到娘的枕头底下有一张照片，是父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小二寸，玉树临风倾国倾城的样子，也许，在母亲心中，父亲永远是那样俊朗吧？
　　几天之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娘，我的哑娘，不知哪里得来的地址，她居然去找父亲了，当年，当我和哥说父亲过得多么穷困潦倒时，当我们嘲笑他是报应时，我们不曾想到，娘的眼中居然全是心疼！
　　我和小米下班回家，打开门的刹那，我们看到了一幕：娘正在给父亲剥橘子，而父亲坐在我家的客厅里！看到我们，父亲局促地站起来，母亲支着两个手，脸都红了，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大概，她是怕我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吧，我刚要说，娘摆着手，拉我进屋去，眼里全是乞求了。
　　娘！娘！我心里喊着，您是多么善良啊，您怎么能有这样的胸怀呢？父亲走了进来，扑通就给娘跪下来，娘扑到他怀里，两个人哭成一团。
　　一个月后，春暖花开，娘带着父亲回了乡下。父亲说，你娘的意思是乡下空气好，我们老两口子种种地养养花有个伴就行了，娘看着我，点着头，我送两个老人上了火车，娘探出头来，挥着手，我知道娘的意思，她是让我和小米要好好地生活。